喊魂夜

时间:2025-06-24 19:56:20
喊魂夜

喊魂夜

1

皖水上游的怒潮冲过乌石堰奔泻而下,硬生生在那古皖平原上,撕开一条八百米宽的河道。尔后,一路左冲右突,纵横驰骋,直至炫耀干净了最后一丝武勇,方逗留在沙帽洲喘了口气,于斜阳残影里,欲语还休般遁入长江。

乌石堰下游十里处的坝脚下,倚了座相公庙。古庙安卧于田畴之畔,暮鼓晨钟,静观红尘变迁。历代以来,家乡皆有关于相公菩萨的传说。而在近代,故事的主人公,竟然是爷……

2

那年,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,家乡梅城也迎来了第一次解放。乡亲们打着小红旗,将解放军拥进城,正准备斗地主分田地哩,谁料国军突然又杀了个回马枪。乡亲们没奈何,只好掉头去欢迎回城的国军。欢迎的锣鼓尚未平息,刘邓大军又赶跑了国军。爷说那几年里,乡亲们来来去去就做了两件事,欢迎解放军进城,和欢迎国军进城。

挨到民国三十八年春,解放军摧枯拉朽,卷地而来。眼瞅石磨也挡不住城门了,国民党县长只得领着溃兵,往黄泥港一带寻活路,抢粮拉夫自成了跑路前的压轴戏。这天,爷正在田里忙活,乱兵们围了上来,二话不说,拿绳绑了便走。奶哭喊着撵去,大兵们一顿枪托,打得奶顺原路又爬了回来。

爷和一众民夫抬着县长姨太太,在那雨点般鞭梢的催促下,夹在末路的队伍里,逃向黄泥港。天黑后,邻居胡爷悄声鼓动爷:“咱哥儿俩逃命去吧!”爷自是想逃,但见四下皆是背着枪的乱兵,迟疑着没敢答应。

夜半,胡爷起身小解,刚钻进树林,便撒腿狂奔起来。溃兵们吃了败仗,正无处发泄,闻声追了上去,一阵乱枪,爆豆般炸响了夜空。爷胆怯地闭紧了眼,心里直打着鼓。不一时,乱兵骂咧咧地回来了。爷不安地睁开眼,看时,胡爷已被扔在众人面前,那身上的血窟窿,筛眼儿也似,汩汩淌着血。胡爷血糊满面,虽说断了气,两眼却似灯笼般瞪着,爷只瞥了眼,浑身已抖成一团。

四月中旬,解放军如从天降。逃命比面子更重要,县长的姨太太撇了轿子民夫,裹在乱军中,火急地逃往乡下。解放军雄赳赳地撵了上来,问民夫们:“老乡,干革命吗?”爷心里挂念着奶,哪愿参军?解放军也不勉强,只说匪兵还没消灭干净,路上可能不太平。于是,爷一众暂留在了黄泥港。

黄泥港三面环水,一面傍山,在城南五十里处。因这儿进可攻、退可守的地势,不仅梅城的国军残兵逃来了,安庆的大刀会迫于形势,也逃在附近。猫吃鱼,狗吃屎,臭味相投的两股残匪很快勾搭上了。又打探得刘邓大军已经渡江,留守空虚,觉得咸鱼翻身的机会到了,双方一合计,决定干票大买卖,攻占共产党黄泥港区政府。

当日,大刀会会众焚香祈祷,筑坛拜将,小喽啰们祭出杏黄旗,将那附近村寨插了个遍。是夜,月黑风高,那二千多名喝足了朱砂水的会徒,红布裹头,白布扎腰,左手芭蕉扇,右手大刀片,擂鼓鸣锣,口念咒语:“刀枪不入,杀不尽,打不进,观音老母来保命。”乌泱泱,潮水般朝黄泥港区政府蜂拥而来。国军残兵皆被打怕了,惊弓之鸟般,猫着腰,紧随其后。

此时,区政府仅剩一班人马驻守,但武器精良。大刀会在乡下击鼓传兵,折腾了一天,排场很足,闹出的动静更大,班长早得到消息,埋伏好了人马,只等兵匪上门。

再说爷一众人等,见多日没有动静,遂收拾了行李,准备次日回家。正说笑间,班长来了,将晚上要打仗的事说了,大伙儿面面相觑,尽皆失色。班长让大家躲进后屋,莫要声张。众人怕被流弹伤着,皆趴在地上,嘴里哆哆嗦嗦,皇天后土地祈求平安。

眼见那冲进区政府大院里的会众,虽高举着大刀片,却都是些穿着粗布烂衫的农民。解放军不忍向众人射击,只是对天鸣枪。会徒们受了愚弄,不明就里,误以为刀枪不入的神功见效了,越发像打了鸡血般亢奋,如潮似浪,向前冲砍。

无奈之下,解放军搂开了火,前排会徒望风而倒,后排会众仍痴迷不悟,鼓噪呐喊着冲锋。眨眼间,会徒们涌到近前,开枪已来不及了,解放军只好架起钢炮,打出了几发炮弹,一时间,硝烟弥漫,一片鬼哭狼嚎声中,却见胳膊腿满天乱飞。这时,被裹挟的会徒才明白,那刀枪不入的神功,皆是骗人的把戏,活生生的血肉之躯,怎挡得了快枪炮弹?后面的人发一声喊,乌合之众,国军残兵,尽作鸟兽散。

深夜,爷和众人探头探脑,从后屋走了出来,帮解放军清理战场。区政府院里院外,高高燃起了灯烛火把,只见那残肢断臂,飞溅了一地。一个小战士喊住了爷,两人抬起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,翻过身,借火光一看,却见这会徒被手榴弹炸开了胸腹,肝脏肠子,一半留在体内,一半流出体外,那一摊摊鲜血,直染红了地面。

爷是个安分老实的庄稼汉,平日里侍弄的多是土地谷种,何曾见过这等残酷的战争场面?一阵阴风吹来,爷只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儿,舌根当时便硬了,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?爷浑身筛糠,壮着心胆,将惨死的会徒抬出院门,码到墙角下。

爷擦了把额头的冷汗,心神犹自不安,才走回院里,迎面又有个战士招呼道:“老乡,搭把手呀!”爷怕得要命,却还是咬牙走了去。见地上躺着个国军残兵,脑壳被弹片削去大半,那黏糊糊的脑浆,溢出裂开的颅骨,和着鲜血,一片红一片白,淌得满地皆是。这还不算,那人的左眼珠炸得飞了出来,仅剩一丝血肉相连着,悬在空洞洞的眼眶下面。右眼珠死鱼般,胀得圆鼓鼓的,凸出眼眶,正深仇大恨地瞪着爷。爷吓得魂不附体,大叫一声,眼前一黑,人也软绵绵瘫了下去……

爷这一觉,直睡到次日晌午。班长安慰道:“老乡,昨晚让你受了惊吓,搁这儿歇几天吧!”三天后,爷仍是打不起精神来,但思家心切,哪还呆得下去?便随解放军拉粮的马车,到了县城,又深一脚浅一脚,腾云驾雾般从县城回了乌石堰。

3

爷被溃兵抓走后,奶整日泪眼倚门,张望着门前的大路,怔怔出神。爷奶皆生于乱世,他们的往事,风雨沧桑。

乌石堰是座拦水堤坝,在梅城西北二十里处。皖水势如蛟龙,自乌石堰呼啸而过。因而,这段河道也被称为了蛟河。当地有三姓大户家族,沿河世居。

曾祖父是位书生,继承先人遗训,在乌石堰读书耕田。蛟河中游,偌大的村庄,聚居着郭氏族人。民国五年,曾祖父娶了位郭家姑娘为妻,这姑娘便是曾祖母。第二年春上,曾祖母有了身孕,夫妻二人,欢喜不尽。

可世事无常,清明那天,曾祖父穿件长衫,撑把黄伞,回头朝曾祖母微微一笑,转身走进了淅沥的小雨中。每年清明,曾祖父定会过一趟乌石堰,去对岸的山上祭扫祖坟。谁知这次,曾祖父一去未归。数天后,乌石堰下游的河道里,却浮出了曾祖父的遗体。

曾祖父莫名其妙死在蛟河,这下可苦了曾祖母。好在族众仁义,婶娘妯娌们日夜不离,陪侍在曾祖母身边,曾祖母方熬过了那场凄风苦雨。年冬,爷来到世间的那声哀啼,惊得窗外雨雪纷纷。世道动荡,满目凄凉,孤儿寡母,怎的活命?

九个月后,曾祖母寻件长褂,裁得短了,将爷兜在怀里,改嫁到了蛟河下游的`汪老屋。 ……此处隐藏3141个字……举着灯笼火把的男女老幼。

不一时,喇叭凄厉,唢呐激越,两般乐器,竞相争鸣起来。二爷爷引领众人,上了坝头,队伍沿蛟河逆流而上。不出五里,却听坝脚下锣鼓喧天,又见那田畈上,灯笼火把,灿若繁星,只在黑夜里晃动。原来是曾祖母娘家得知了消息,满族人众,皆在等候相公菩萨到来。当下两姓族人合在一处,再向上游进发。又不出五里,眼见得到乌石堰了,族众们却早准备停当,远远迎了上来。一时间,锣声、鼓声、喇叭声、唢呐声、鞭炮声,响彻了整个乌石堰。灯笼火把宛如一条火龙,在大坝上绵延数里,将那黑夜照得亮如白昼。蛟河对岸人家,不明就里,纷纷起床,隔河相望,指指点点,议论不休。

爷的族里,闪出八位精壮青年,替换下汪家小伙,抬起轿一阵风来到爷家门前。丁道长八十多岁,仙风道骨,鹤发童颜。老道长领着七位徒弟,前来叩拜相公菩萨。爷依然躺在床上,人事不省。奶见屋里人头攒动,慌乱得不知所措。丁道长站在床头,手持朱砂笔,龙飞凤舞,画了张无人能解的符咒。一转身,将口水雾喷在符纸上,不一时,却见那符纸背后,鬼影交错,群魔乱舞,众人大惊失色。丁道长一扬手,符纸飞到半空,又燃着了。片刻,纸灰飘散,海晏河清。众人正惊奇赞叹,只听“呛啷”一声,丁道长从腰间拔出口明晃晃的宝剑,擎在头顶念动咒语:“头顶佛世尊,口念观世音。胸前李老君,胸后真武神。左有青龙将,右有白虎跟。弟子来到此,奉请护法神。”咒毕,转过身来,以剑指爷,大喝一声:“兵荒马乱,魂失泉台。受怕担惊,魄落长空。相公菩萨,护持众生。顷刻启程,为汝追寻。”七个弟子头戴道冠,身披鹤氅,扬起拂尘,异口同声怒喊:“急急如律令!”

二爷爷挑着灯笼,依然走在前头,爷的八个族兄族弟抬着轿子,紧紧跟定。三爷爷手拿秤杆,肩背木斗,走在最后。三姓族人闪开条路,举着火把,远远站在大坝上观望。只见二爷爷一行十人,抬着相公菩萨,直冲下坝去。那盏灯笼,一时飘在田畈上,一时又钻进了丛林,一时蹚过了小河,一时又隐入了村庄,一时光灿灿闪亮起来,一时黑漆漆不见踪影。三姓族人,不分男女,更不分老幼,站在坝上,齐声呐喊:“全忠啊,回来吧!跑山跑海回来吧!全忠呀,回来哟!走江走水回来哟……”一时间,势如惊涛拍岸,声震夜空苍穹。

再说爷家里,奶心焦如焚,丁道长领着徒弟,手里掐着诀,嘴里念着咒:“太上台星,应变无停:驱邪缚魅,保命护身。智慧明净,心神安宁。三魂永久,魄无丧倾。急急如律令!急急如律令!”。

坝上的族人们整整呐喊了一夜,到四更天时,已渐渐困倦,老人孩子已然支撑不住,倒卧在坝头上,众人也渐渐焦急起来。突然,不知谁在黑夜里大喊一声:“回来了!”大伙儿顺势看时,果然,远远一盏灯火,游过夜幕,向坝上飘来。三姓族人抖擞起精神,老人小孩全爬了起来,一窝蜂向爷家门前涌去。不一时,二爷爷引着相公菩萨,从坝上飞奔而来,族人们如波开浪裂,闪出条路来。再看那一行十人,面色苍白,汗流浃背,如从水中上岸。

丁道长从屋里抢将出来时,三爷爷正把木斗抱在怀里走近。丁道长一把扯过三爷爷,疾步来到床前。丁道长猛一抬手,打落道冠,披散头发,仗剑念咒:“灵宝天尊,安慰身形。弟子魂魄,五脏玄冥。青龙白虎,队仗纷纭。朱雀玄武,侍卫身形。”咒毕,撇了宝剑,双手夺过木斗,高高举起,向爷砸了过去。同时,脚尖一挑,捞起宝剑,遥指着爷,暴喝道:“狼烟散尽,战火消弭。魂已回位,魄亦归身。全忠,全忠,还不醒来?”七位徒弟同声怒吼:“醒来!醒来!”

多年以后,奶说起这段往事时,仍是大惑不解。奶说那日四更时分,丁道长抄起木斗,劈头盖脸朝爷砸去,徒弟们又喊得山呼海啸,着实吓坏了她。但奇迹就在那一刻发生了。

爷昏睡了三日三夜,本已被许郎中吩咐准备后事了,此刻不知怎的,手脚却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,身子也跟着抽搐起来,只是眼睛还紧闭着。奶紧张地看看丁道长,猛扑到床边,大声喊道:“全忠啊,不打仗了,你回家吧!”话音刚落,只听得爷喉咙里“咕嘟”一声,接着如山羊般,咩咩叫唤起来。奶正不知所以,爷已慢慢睁开了眼睛。

丁道长仰面朝天,银髯飘飘,呵呵大笑,朗声朝着门外说:“全忠醒了。”众人啧啧惊叹,继而,皆涌到相公菩萨面前,不住磕头叩拜。丁道长吩咐二爷爷:“你们莫要耽搁,即刻请菩萨回庙。”爷的族众,放鞭磕头,恭送菩萨。汪家族人又敲锣打鼓,抬了轿子,前遮后拥,顺着蛟河,往相公庙去了。曾祖父和高僧们,在庙里自又是一番恭迎。剩下的这两众族人,喧喧嚷嚷,直闹到天放亮时,才各自散去。

5

家门前有棵大樟树,枝繁叶茂,冠如伞盖。皖西南夏日的黄昏,晚风徐来,爷常掇条小凳,坐在树下乘凉。那掉牙瘪腮的嘴里,叼了杆细长的烟袋。爷一边喷云吐雾,一边谈古论今,那些远逝的往事人物,又从浓雾里走来了。

爷说,当年他恍恍惚惚从黄泥港回家后,还没坐稳哩,那血淋淋的胡爷,死鱼眼的国军,便一个个浑身血污,悲戚戚、惨兮兮地朝他来了。爷直吓得冷汗涔涔,呵斥了一宿。次日清晨,好不容易睡了,又听耳边哭声不绝,昏沉沉挨到晚上,却看见自己闭着眼,横卧在床上。爷大惊失色,可喊破喉咙,只是没人理他。不多时,屋里屋外尽是人影,又听得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一时大惊,逃出了家门,只在那坝脚下的雾霭中乱窜。不一时却又听得坝头上,众人齐声呐喊,皆在呼喊他的名字,爷惊慌得哪敢答应?

就在这时,一个头戴乌纱帽、身穿大红袍的白面书生,从浓雾中飞奔而来。那书生跑得近了,也不说话,上前就来抓他。爷慌不择路,穿林渡水,四处躲藏,累得直不起腰,偷眼看看后面,那书生也气喘吁吁,豆大的汗珠,顺着清秀的脸颊,直往下滚落。但书生把红艳艳的长袍束在腰间,仍穷追不舍。爷已筋疲力尽,哪还顾得许多?见身后有只木斗,便一头钻了进去。

歇了片刻,又听得外面一片欢腾,爷想出来看个究竟,可斗口却被杆刻着北斗星的大秤封住了。正踌躇间,又觉得被人高高抛起,扔了出去,爷顺势奔跑起来,正跑着,脚下一绊,一跤跌进了黑暗的深渊里。爷正手脚并用,胡乱挣扎,耳边却听得奶说“全忠,不打仗了”,这才记起,战争早结束了,可眼睛涩得厉害,努力了几次,还是睁不开,情急之下,爷大叫起来,这才醒了。

随后不久,相公庙被三姓族人修葺一新,香客盈门,逢了节日庙会,那坝头坝脚,更是人山人海。这时,爷在乌石堰却连一天也呆不下了,爷说一到晚间,脑袋才挨上枕头,密集的锣鼓,顷刻间便响亮起来,那穿着大红袍的白面书生,自铺天盖地的呐喊声里,又飞奔而来。爷说,他整宿都在田畈上奔跑。

爷和奶收拾了包裹,顺着蛟河,回到了汪老屋。曾祖父为爷在蛟河大坝上谋了份护林员的差事。护林房离相公庙不远,爷每日早早起了床,风雨无阻,赶去庙里,洗净了手,磕完了头,给菩萨上炷香,这才驮柄弯刀,去巡视河林。爷沐浴着庙里传来的钟鼓梵唱,笑得舒心,睡得也踏实了。

6

多年后,爷故去了,相公庙也在原址上扩建了。每年春节,我皆要去庙里敬香。大殿上,相公菩萨红袍皂靴,金身庄严。那缭绕的青烟下,荡漾着乡邻们祥和的微笑。我的耳畔,恍惚又传来六十多年前,为爷喊魂那夜,族人们站在乌石堰渡口大坝上的呐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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